-Sirius-被困在雪夜痛哭流涕版

【浩瀚星尘】人鱼之夜

好累不想写前言回来编辑吧

如果可以的话，他情愿做一只白鹭，站光芒万丈的银河滩上，让他捕捉，让他快乐，哪怕站上一百年。

可那人想要的是这样的幸福吗？

正踯躅要不要问出口时，他忽然发觉那个人已经不见了，眼前唯有摇晃的银河，空气中若有若无野玫瑰花的香气。

小镇的光源正不断地往海岸边移动，自远处看好像正在迁徙的萤火虫，又像是逐渐聚集的夜光藻。风在海面和陆地之间不住地穿梭着，将火炬的碎焰卷向海洋，空中看不见的鱼游弋着，扑向那微弱的光芒，并将其吞吃入腹。人们摩肩接踵地走着，小镇的道路水泄不通，无边的银河在天陲沉默不语，今夜是晴夜。

祭典的歌谣自发地响起，传说中这是祭祀人鱼的日子，几千年前他们的一位富于牺牲精神的祖先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沉入了海底，安抚了海神的狂怒，终结了海啸的惩罚。他在海底，用血肉哺育生灵，眼泪化为珍珠，而灵魂则化为人鱼。于是几千年间，这个小镇每年都要举行一次人鱼的祭典，为的是纪念，也是赎罪。

在海湾的另一角，无人涉足的岩峭间，有一块月牙形的空地，窄小却干净。尹浩宇独自一人坐在一块岩石上，赤裸的脚尖趟在海水中。他遥遥地望着远处的海面，星光避开人群落于波涛之上，盛放着易于消失的银白玫瑰。岩石周遭开满朱槿，凋敝的花朵紧缩着裙摆，横陈于银色的沙中，尹浩宇手中紧握着一颗珍珠，也有如同这沙滩，这海面上的玫瑰一样的颜色。

那颗珍珠有不规则的形状，巴洛克式地在本应圆润的一端延出个微狭的角来，就像是一滴凝固的，正滴落的眼泪。实际上也的确如此，尹浩宇握着它，无法不去回想，就在方才一位真正的人鱼用给予了他一滴泪，泪水如传说中一般化为了珍珠，他握住珍珠，就明白自己大约再也无法忘怀今夜的奇迹。

就像是我们每个人，也都总有难忘的脸孔。他想清楚之后，头一次庆幸自己做了这样的决定——短暂的生命也不错，至少想念还会有尽头。而海底永生的人鱼呢，会不会想念谁直到世界都老了？

在你漫长的生命里，关于我的记忆会停留多久？这话终于被他问出来，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不安和恐慌，他被这样的恐慌拽住了领口，而后违背物理常识地摔了出去。好像挣脱一条蛇黏冷的腹腔，他被吐了出来，昏昏沉沉睁开眼才发觉原来是天亮了，他的问句最终也只是被留在了梦中，回音呢，听不到回音。

窗外已经大亮，人鱼祭典早已结束，又是小镇热闹非凡的一天。有人在街上叫卖，有人上前讨价还价，他则是关紧了窗户，用枕头塞住窗缝。不要走，我不要你走，他听见自己这么说。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像水晶一般滴落在床单上，却转瞬之间引起一片潮湿的深色，深色不断蔓延着，他忽然抬起头来望向床头柜上放着的那颗珍珠——它并没有像水一样淌走，而是安静地留在那里，好像没人打扰就能天长地久地留存下去这样。床单上的水渍却很快地干透了，留下一点微弱朦胧的白，那是析出的盐分吧，尹浩宇想。

自此之后他时常在夜晚去那块礁石上坐着发呆，手中握着这粒珍珠。有时他会带上一只手电筒，在夜更深时打开，于是就有了一道光束，直直地往天空中延去。他一个人傻傻地做这件事，幻想这束光如何从天空映入海底，幻想着它在海面开出玫瑰来，有一位棕色长发的美人鱼看见了，就会明白陆地上有一个人正在想他。

那位美人鱼的名字叫九，或许这也并不是他的真名。他从没有说过自己的名字，或者说，他只说过一句话。

对于小九来说，自己应该是怎样的存在呢？他会永远记得就在几个月前的深夜，自己贸然闯入研究室时望见他的第一眼。美丽而脆弱的生物，横坐在水族箱的边缘上，白得几乎透明的身上不着寸缕。他闻声转过头来，湿漉漉的长发在背上拖曳，回过眼依旧是海草般潮湿而柔软的睫毛，和温柔得宛如蛞蝓一样的眼神。

为何是蛞蝓。这个比喻句出现在尹浩宇脑子里时，连他自己也没搞明白，但就好笑理所应当似的，小九可以是一切关于海洋的印象，可以是海草，可以是珍珠，也就可以是蛞蝓。他的身体虽然与人类没什么分别，却真切地给人一种海洋的印象。就好像他自然而然地应当是由海洋的最深处所孕育出来的，而非经历过陆地上的乳血交融。

但无论如何，他总觉得这张脸他曾经见过。

“那是人鱼。”第二天尹浩宇问起自己的导师，他给了他这样的答案。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此时导师的眼中有一丝平时绝对不会出现的忧虑，就埋藏在骄傲的深处。但尹浩宇没想太多，他只是回忆起了无数关于人鱼的传说，将歌声和鱼尾换了双腿的，挣扎着走上地面来追寻爱情的传说。他一直不解，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将这样的故事总结为人鱼追求自由和爱情，可是难道双腿真的能够代表自由吗，人类被双腿所宥，居住于巨大的孤岛，而鱼类却可以在反方向的天空中飞行，究竟谁才是自由的，他想了很久，却也得不到答案。

倘如传说为真，那么他看见的这条人鱼又是为谁走上了岸？他彻夜地坐在水族箱的边缘，用忧伤潮湿的目光紧凝着故乡的方向，那姿态在尹浩宇的心中留下了无可比拟的震撼，于是又一次深夜，他依旧悄悄地潜入了研究室，可这次人鱼却不在。临走时他顺手翻了翻桌子上的研究日志，标题令他不适，却又无法不鼓起勇气面对：关于人鱼永生原理的研究。

他想起了导师眼中的忧虑，想起那条此刻不知何处的人鱼，想起他潮湿的长发和眼神，想起他凝望着海面的姿态。等到下一次他又得以见到人鱼，他正在水族箱里焦虑地游来游去。于是尹浩宇走上前去，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鱼惊喜地对他一笑，似乎在说你来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摇了摇头，尹浩宇忽然回想起人鱼用声音换来双腿的传说，于是心中摧然一痛。

人鱼伸出双手，唯独将左手的大拇指屈了下去。

“九？我叫你……小九？”

他显然兴奋起来，在水中努力地点着头。或许也觉得这样的交流方式有些费劲，于是小九浮上了水面，从水族箱的顶部轻盈地跳了下来。他依旧没穿着什么，只有一头打湿的长发像毯子一样将他整个裹住。尹浩宇红了脸，趁那人徘徊间迅速地冲了出去，寻来一块披布，罩在了小九的身上。

“最好还是文明一点，不然大家会把你当成怪人。”他自顾自地解释着，却忘记了原本小九就只是人鱼而已。

两人静坐半晌，尹浩宇有点不知说什么好。但他还是努力着，将自己的疑问提了出来，尽管知道这样说不准会让小九不悦：“那个，你为什么在岸上啊？”

要解释原因似乎有些难度，所以小九明显思考了半晌，最终用手指在自己胸口的位置搭了一个三角形。这让尹浩宇一头雾水，大约是看他不懂，小九也着急了起来，不断调整着那个三角形的形状，总算把尹浩宇点醒，于是他明白过来，握着小九的手指，将拇指微微屈了下去。

“一颗心对吗，你爱上了什么人。”

小九望向自己的手，又重复练习了几遍比心的动作，随后极兴奋地冲尹浩宇点头微笑。尹浩宇望着他的笑容，有些宽慰，却始终谈不上高兴。他只有循循善诱下去，继续试探性地问：“那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其实不用问他也知道答案。只是等待小九将那个人平日的习惯和姿态都模仿出来的过程中，尹浩宇一直无法专注，他的心一度一度灰下去，想起了自己翻到的那本研究日志，想起负责人处潇洒的签名，想起那个人忧虑却满含骄傲的眼神，想起很多很多的传说与童话。

化出双腿的痛苦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芭蕾。

“逃走吧。”小九正模仿得兴奋，忽然听见尹浩宇这么说。他不解地歪歪头，露出一个难以揣测的笑容。

“他们在利用你。”尹浩宇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他本想说，你爱的人根本不爱你，可吐出爱这个字的过程如此的艰难。童话中说的不错，人鱼是擅长引诱的生物，他发觉自己只是见过他两面而已，就已经无可奈何地沉迷于他的美丽和天真当中。故而要他说关于另一个人的爱多么的困难啊，就好像端着一杯毒酒去复仇，可明明自己袒露的完全是事实。

他越发觉得小九的眼神清澈无比，在其中明晃晃地映照出自己的内心。小九会看到的，深藏在他对他的关怀之下，还有一颗跳动着的，迷恋的心。他会觉得这样的行径很肮脏吗，会觉得自己是为了一腔私欲而向别人泼脏水吗？但是没有，小九没有这样认为，他只是贴过来用脸颊温柔地蹭了蹭他的额头。尽管听不见他的声音，但尹浩宇知道，这是小九在告诉他没事，别担心。他的纯洁几乎到了一种极致，让忏悔的人也为着自己的疑虑而痛苦万分。

于是尹浩宇跑了，他清楚地记得自己跑出去了。可是在后来的很多日子里，他都会忍不住地再去看小九，而小九总是能很敏锐地发觉他的存在。他把逃跑的计划讲给他无数次，甚至把那群人在他身上做实验的详细计划也讲给他听，而小九却总是微笑地摇摇头，或者摸摸他的脸，比一颗心来给他看。

“我不在乎。”这是尹浩宇从他眼中读到的。

“可是你爱的那个人根本不爱你啊。”终于，他把这句话说了出口。它的杀伤力是毋庸置疑的，即使明媚如小九，也显然地愣住了，眼中的笑意渐渐地褪去。彼时他坐在椅子上，拿水族箱里的水草为尹浩宇编一条手链，听闻着话，手中的东西也掉在了地上。尹浩宇心说可惜，而后便更为愧疚起来。他垂着头不敢再说什么，也不敢去看小九的眼神，只是良久之后，小九忽然伸出双手捧住了他的下巴，而后轻轻地，像吐出一串气泡一样地，给了他堪称晶莹剔透的一吻。

他回不过神，却下意识问，要逃走吗。

小九点了点头，并没有看他。

那夜是人鱼祭典。

尹浩宇没有去细究回到海底后小九该如何从人腿换回鱼尾，他相信人鱼自有他的办法。避开人群的海湾，海面上盛开着星光所植下的银色玫瑰，小九看入了神，伸手去捕捞，却果不其然地一场空。

“想你的时候，我就也在海面种一朵花。”尹浩宇说着。他坐在岸边的礁石上，看着小九的背影逐渐向着海中行进。浪花在小九的脚底拍打出泡沫，几乎要吞噬掉他的形骸，尹浩宇下定决心闭上眼不去看这一幕，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控制不住。远方祭典的歌声不断地随着风飘来，尹浩宇却紧咬着下唇，不肯随着一同歌唱，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面前已经不再有什么人。

尹浩宇不再克制自己，如同听了塞壬之歌般地从礁石上跳下来，朝海中走去。海水顷时没过了他的小腿，他的腰部，他伸手便能盛起一捧海水，而手心的海水也映着星河，熠熠地开出花来。他喊他的名字，就像初次习得这样的字句一样贪得无厌。忘记过去多久，有人自海中显现，人身鱼尾，棕色的长发，像一场美梦。

“我爱你。”尹浩宇听得小九说，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听见他的声音。随即有什么闪光的东西自那张美丽的脸颊上滑落，滴向海中，小九的身形便如同一滴水一样霎那间消失了。尹浩宇没有再喊他，他明白这样也只是徒劳无功。于是他唯有在潜下身来，于浪花中寻得那滴与众不同的水珠，将它捧在手心。再次回到岸边，他发觉自己握着一颗珍珠，正用它安静却坚忍的模样，提醒着他，那不是一场梦。

若说人类的语言只能传达十分之一，那么连语言也没有的时候，心意该如何被传达呢？

尹浩宇觉得，关于小九的所有事都是前言不搭后语，他以为他已经知道了所有，却又分明知道自己大概错怪了所有。

那个夏天之后，朱槿花再没如此热烈地开过，好像陆地上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偷走了。

可能再过很多年，当记忆像是潮水退却，真正重要的东西被留在沙滩上时，他会记起自己初见时认为小九眼熟的真正原因。那几乎是少年时代轰动小镇的新闻：一位年轻的学生不幸溺死于海中，那位学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高卿尘，他有一张和小九相同的脸。

可能无论再过多少年，尹浩宇也不会知道，这位名叫高卿尘的少年，曾经暗恋过自己，很久很久。

他在海底，血肉哺育生灵，眼泪化为珍珠，而灵魂则成为人鱼。

他走上岸，用动作向发呆的爱人袒露心迹。

他在海洋的深处，独自想念一个人到世界的终结。

这些尹浩宇都不会知道。

但……别再说那么多了，故事已经结束。庆幸还能用语言表达爱的时间，我们居住在巨大的孤岛上，用只能传递十分之一心绪的语言很努力地相爱，这比所有童话都浪漫。